蘭戰親昵地捏了一下她的臉頰,「我知道你有辦法。」
蘇畫眼裡浮起荒寒, 他轉身要離開,她倉促地「噯」了聲, 倚門調笑:「你輕易不肯上我門中來,這孩子不是你養在外頭的私生女吧」
蘭戰沒有應她,眼梢輕輕瞥了她一眼,負手而去。
蘇畫這才把視線轉移到這小小的孩子身上,仔細打量她,破衣爛衫, 形同乞丐。不過五官倒是出奇的漂亮, 尤其那雙眼睛,沉沉如碧潭。還有這雪一樣的皮膚, 花瓣般輪廓飽滿的嘴唇,將來要是調理好了,風采當曠世。
她很高興, 遇見個好苗子不容易。弱水門是波月閣中最溫柔,也最陰毒的構成部分, 每年送進來的女孩子不少, 但門中除她之外, 永遠只留四人。這四人是殺盡同伴才活下來的佼佼者, 名額有限, 人員更新替代永不休止, 活著全憑實力。這孩子是蘭戰親自送來的,留下的囑託也和別個不同,想必來歷不簡單吧
閣主的面子總得賣,看這孩子的頭髮絲都結成了綹兒,她牽起袖子撥弄,「你可真臟」話音才落,那孩子齜起牙,發出憤怒的嘶吼,要不是手縮得快,恐怕叫她咬著了。
妖嬈的美人勃然大怒,出手擊中了她的膻中穴。孩子旋即倒地,她才有空關心指尖粗礪的磨砂感。
捻了捻,深褐色的粉末,是血這麼小的孩子,這麼兇悍,又不會說話,野獸似的。她鄙棄地皺了皺眉,先洗洗吧,髒得都沒人樣了。
這一洗,換了三桶水才徹底洗乾淨。僕婢忙碌著,給她穿上新衣,綰起頭髮。蘇畫抱胸旁觀,因為先前那一擊,這孩子還提不起勁兒來,手腳雖老實了,眼神卻殺氣騰騰的。她倒沒放在心上,只覺得這副皮囊確實夠格進弱水門,但這份驍勇,也讓人感到頭疼
事實證明確實如此,稍有行動能力她就不客氣地下嘴,把那個給她系裙帶的婢女咬了個血肉模糊。
裙子又髒了,蘇畫暴怒,罵道:「不知好歹的東西,你是屬狗的嗎」她本來就耐心欠佳,忽然覺得沒意思了,吩咐左右,「把她關進暗室,先教她守規矩。」
於是岳崖兒被蠻橫地拖進一道石門,關進了冰冷的屋子。
暗室是真的暗,伸手不見五指。但頂上有個小小的孔洞,當太陽升起的時候,一束光從那孔洞里直射進來,可以照亮地心極小的一片。
遊走了一整夜,又冷又孤獨,她輕聲嗚咽,聲音里滿是凄惶的味道。最後累極了,蜷曲在那叢光下,睡夢裡見到了狼媽媽,就站在林子外面,可是無論她怎麼奔跑都無法靠近它。最終筋疲力盡,抽搐著四肢,淚流滿面。
蘇畫後來成為她的師父,其實說師父,也不準確,確切來說是管理人。她的身手、戰術,及籌謀,由波月閣中頂尖的高手傳授,甚至蘭戰心情好時,也會手把手教她制敵的訣竅。
她很聰明,天生是習武的料,這點可能有賴於武學世家的根骨,和身體里某種不可琢磨的力量。十三歲那年,她對戰弱水門四星宿,當時的畢月烏、心月狐、危月燕、張月鹿滿員,只有殺了她們其中之一,她才能取而代之留在弱水門。最後那場廝殺,她一戰成名,四星里排名第一的畢月烏死在她劍下,她輕而易舉就成了弱水門四星之首。
論武戰,且難不倒她,最讓她困惑的是蘇畫口中的兵不血刃。波月閣一向為江湖中人辦事,只要出的錢夠多,可以滿足委託者所有要求。有時單純武力解決不了的買賣,則需要動用弱水門。這世上最危險的就是蛇蠍美人,她千方百計接近你,柔弱是最好的掩護。一旦你疏於防範,下一刻她的刀就會割破你的咽喉。
蘇畫作為門主,言傳身教盡職盡責。
上巳節前接了個任務,刺殺五陽的副教主。五陽的江湖地位頗有根底,副幫主勇猛好戰,一雙鐵臂銅環,在琅嬛洞天的神兵譜上排名第八。這樣的人,正大光明對戰不好應付,他不擅酒,不好色,唯一的毛病就是愛賭。波月閣的可怕之處,在於擅長發掘人的軟肋,並且從那創口潛入,刨骨三尺。這次的目標棘手,蘇畫決定親自出馬。此一戰不單要完成任務,更是為給崖兒做示範。她之前幾次出戰,都是以武力取勝,關於如何運用女人的本錢,她實在一點都不明白。
「你知道女人最厲害的武器是什麼是身體。有的人據說不好色,其實是沒有遇上合乎脾胃的美。世上男人不過那幾種,逐鹿天下的英雄不會排斥侍劍的美人,酒池肉林的建造者,總要花心思弄幾個絕色點綴油膩的背景,他們都缺不得女人。而你要做的,僅僅是投其所好。女人相較男人更容易行事,到了緊要關頭,可以化作比男人更鋒利的匕首,所以我們弱水門,創建至今一直是閣主的左膀右臂。」
崖兒抬起眼,「閣主是哪種男人他喜歡哪種女人」
「他他野心勃勃,需要女人,卻不愛女人。」蘇畫在梨花樹下教她跳軟舞,袒露的雪臂和纖腰,扭動起來靈蛇一樣,邊舞邊道,「有些男人你可以接近,但走不進他心裡,不過對於我們來說,這樣已經足夠了。三尺之內是我們的天下,靠得越近,勝算越大。你要記住,和男人周旋的時候,不能一心想著如何殺死他,你得學會享受,他快活,你也快活。只有臨時起意的殺機,才能讓人防不勝防,在殺他之前,你甚至應該讓自己感覺愛上了他我這麼教你,違背了閣主的命令,不過管他呢,如果他只想把你鍛造成利刃,當初就該送你進生死門。」
當天夜裡,蘇畫就搖身一變,變成了烏曹六博館的荷官。
江湖兒女,並不那麼拘小節。賭桌上熱情似火,正如她的「侍劍美人論」所說的,無論多不近女色的男人,這時候都會痴迷於那雙搖動骰子的雙手。
蘇畫的美,在骨相而不在皮肉。她可以蒙住面目,僅憑一雙高擎的玉臂,就俘獲大多數男人的視線。風情當然越露骨越好,易了容的崖兒混在人堆里,看她一腳踏在桌上,半露著酥胸和光緻緻的大腿,成為牌局上最引人注目的流光。
買定離手,吆喝聲四起。五陽的副幫主就坐在蘇畫的裙裾下,飄拂的畫帛時時撩撥過他的臉,那黑骰上的白點,此刻比性命更重要。他赤紅著雙眼
,咬緊牙關,咬得下頜肌肉凸起。
十賭九輸,可是今天運氣頗佳,一連贏了四場。那位副幫主賭場得意,笑得聲如洪鐘,待賭局散了,一把抓住搖骰的荷官,把剛才暗暗接住的骰子塞進了她手裡。
嗅嗅她鬢邊的山茶花,常常一副諷世模樣下撇的嘴角,此刻也揚了起來,「多謝美人相助。」
蘇畫沒有說話,一雙流光溢彩的眼睛划過他的臉,又輾轉滑向別的賭桌。
這招欲拒還迎不是無用功,等到四更時分賭局暫止,蘇畫走出烏曹六博館的時候,那位副幫主還在街口等她。然後順理成章的,他進了蘇畫的鴛鴦帳。
蘇畫說,男人只有在欲仙欲死的時候,才會扔下兵器放鬆警惕。如果你有把握趕在他解開你的衣襟前宰了他,那就當機立斷,免於吃虧。如果沒有把握,便只能「他快活,你也快活」,然後再伺機下手。
憑蘇畫的身手,一旦近身就用不著兜圈子了,可她容忍那個副幫主輕薄她,放慢了動作,範本似的演示給樑上的人看。
十六歲的岳崖兒,對男歡女愛一竅不通。蘇畫的言傳身教最初讓她一頭霧水,直到她從戒指上牽出天蠶絲,一場血腥殺戮真正拉開帷幕,她才品咂出其中的玄妙。
「他碰你的時候,師父不覺得噁心」
蘇畫笑了笑,「習慣就好。」
「我永遠不會為完成任務出賣色相。」倔強的孩子,面對將來不可測的變數也言之鑿鑿。
蘇畫「哦」了聲,知道她輕視她的做法,冷笑一聲道:「那是因為你沒有遇見真正想殺,卻又殺不掉的人。等到那一天來臨,你自然會明白我今天所說的話,不信咱們走著瞧。」
這雲浮大陸上,其實並不只有人,有時錯身而過的,也可能是妖。不過人道和妖道謹守兩界的規則,混雜在一處,也不做深交。通常人是無法分辨皮囊後的原形的,但崖兒八歲起就具備那項異能,她看得出酒館的老闆是只鶴,跑堂的酒保是狸貓。
大多時候,妖比人更誠實。
酒館裡長年聘請說書人,不時從江湖恩怨,講到廟堂情仇。說書人的故事需要素材,所以但凡有名有姓的人物,其生死都能引出醒木拍案後的娓娓道來。
岳崖兒要了壺酒,點了盤牛肉,對有人抱怨血腥氣刺鼻充耳不聞。她是易了容出來的,不必動用美色惑人,永遠是兩根八字眉,兩撇小鬍子。
說書人可能是這江湖上感情最豐沛的一類人,說到雄壯處氣吞山河,談起兒女情長,也是纏綿悱惻當仁不讓。今天故事的主角,是十六年前的長淵少主。直到今日,說起岳少俠的夫人,仍是艷名遠播無人可及。萬戶侯府的嬌小姐,曾經引多少英雄豪傑競折腰,可惜她只對長淵少主一往情深,最後落得雙雙失蹤的下場。至於生死,當初參與其中的五大門派諱莫如深,雖然江湖上眾說紛紜,但更多人還是傾向於他們帶著神璧隱居世外了。
英雄末路,美人枯骨,這是善良的聽客不願意聽到的。說書人也在故事結尾留了白,因為牟尼神璧徹底消失,至少為他們夫婦尚在人間提供了一點微不足道的佐證。
可是崖兒聽見酒保嘲諷地嗤笑了一聲,她轉頭瞥他,卻只看見那豆眼朦朧的臉上,長久不變的一副苦相。
他經過她身邊,她伸腳勾絆,酒保踉蹌了下,納罕地看她,她牽唇一笑,「我想知道他們的下落。」
酒保沒有應她,偏頭打量春凳下凝集的那灘血,面無表情道:「客官,您的油壺好像漏油了。」
想從妖口中套話,其實不難。尤其開著酒肆茶寮的,四面八方的消息都在此處彙集,聽得太多了,心裡裝不下,只要有人打探,他們就願意講,反正他們不必遵守人道的那套規矩。
酒保的嘴砸得嘖嘖有聲:「岳刃余和柳絳年早死啦,死在長淵以北的那片雪域里。當時柳絳年懷著身孕即將臨盆,武林正道追殺他們,他們夫婦走投無路入了絕境。柳絳年死後岳刃余剖腹取子,那孩子後來和神璧一起下落不明,但岳氏夫婦確實留在雪域,被那些人草草埋葬了。」
崖兒捻著花生衣,含笑問他:「你怎麼知道這些內情是你親眼所見嗎」
酒保說是啊,「當初我就在長淵。可惜不能插手,遠遠看了會兒就離開了。」
「那牟尼神璧究竟是什麼」
酒保撓了撓頭皮,「據說是日月之精所化,兩璧相合,在琅嬛神兵譜上排名第三。當然最要緊的是它可以打開孤山的寶藏,這也是武林人士不惜大開殺戒的原因。」
岳崖兒提著人頭回到波月閣,她知道自己的一舉一動都有人暗中監視,所以即便巨石壓喉,也得小心吞咽下去。
也許蘭戰並沒有想要隱瞞她,也或者他低估了六歲孩子的記憶力,她到現在都清楚記得,他為她取名時說過的那段話「我很敬重你父親,否則不會讓你認祖歸宗。要是隨便給你指個姓,你爹爹就算活過來也找不見你。」
她究竟是怎麼來到這世上的是她母親慘死,他父親親手接生了她。以前她不懂,覺得自己就是雪狼的孩子,現在想來真是可笑。狼怎麼能生出人來,必定是自己流落在雪域,狼媽媽收養了她。當初左右攝提闖上山崖殺了狼媽媽,她以為那時候的痛已經是極致了,可現在拼湊出身世,心上的傷口便無限擴大,在暗夜裡汩汩流出血來。
她不知道父母生前受了多大的罪,這些年她殺了那麼多人,從來沒有想過被殺是什麼滋味。如今得知自己父母的遭遇,曾經的刀槍迸鳴,都變成了罪罰。她找到自己的由來,然而真相那麼殘酷,必須有人為十六年前的殺戮負責。兩條人命,不能就這麼白白算了。
波月閣難逃干係,他們從雪域發現她,帶回她,絕不是偶然。可蘭戰這人不好對付,她到此刻終於明白蘇畫的那句話。想殺但殺不掉,蘭戰是第一人。
她把參商少舵主的腦袋扔在了大堂上,撲通一聲,包袱散開了,一個腦袋骨碌碌滾出去丈余遠。